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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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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 父

——周濤

父親對每個人來說,都應該不是一個詞彙,而是一團撲面而來的血統的氣味,一座屬於你的偉大的山峰,一個永遠無法用理性去分辨是非的感性的百慕大三角,一位上天委任給你的命定的神……你無法挑剔,也無法選擇。你的魂魄在茫茫宇宙間微粒般飄蕩遨遊,無根無脈,渾然不知;但是你將因為他被顯影,你將因為他被捕捉住,被固定下來,被囚禁在母親幽暗溫暖的子宮裡,等待重見天日的時刻。

父親,就是賦予你生命的人。

但是你卻從來沒有感謝過他。

你反過來佔有了他的精力,剝奪了他的時間,消耗了他的生命,可以說,你毀了他的一切,而且,你還任意地埋怨他、利用他對你的愛氾濫自己的粗暴和任性。

難道,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不合理的事嗎?只有父親,可以這樣。在他強大的時候,他庇護你、容忍你;在他衰老的時候,卻恥於依靠你。而且,在人們不約而同地把一切美好的頌歌、養育的恩德奉獻給母親時,父親微笑著,覺得理所當然。他絲毫不覺得自己也應該享受一點兒,常常是他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完全不知道,在這一點上,他無意中又表現了真正男性的襟懷和品格。

 我愛父親。雖然我平常最恨他。

雖然每次和他在一起都免不了爭吵、埋怨和發火;雖然他看不慣我尾大不掉、放任不羈的作風,我也看不慣他的主觀、固執、農民式的自私和對權力的崇拜。

像許多人的父親一樣,我的父親完全是現實人生舞臺上的徹底失敗者。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他的愛,更不妨礙我對他無條件的承認,他是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自從我成熟以後,我就從沒有羨慕過那些有著顯赫父親的人。

父親是一個失敗者,雖然他從不認賬。

在吉木薩爾的幾年間,正是他失敗人生的輝煌頂點。但是他並沒有自殺。

我當然知道,他是為了我們。

……16年前,當我坐在那個村口的大石碾子上吸菸的時候,有一個純正的農民正遠遠地眯著眼朝我看。然後,朝我走過來,一直走到很近,站住了。

那農民穿一件黑布棉衣,戴了一頂破皮帽子,手裡提著個筐子。

我看見了那個注意我的農民朝我走過來,但沒在意。我在想,大概就是這個村子沒錯,還得打聽打聽,究竟住哪兒。

那個農民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竟伸著脖子彎下腰湊到臉前來看我,而且,笑出聲來!咦,奇怪。我定睛細看面前的這個人。一張完全陌生的農民的臉孔在幾秒鐘之間驟然變幻,風霜雨雪,皺紋白髮,勞累痛苦,希望孤獨……幾年分離後的風塵變化,在幾秒鐘內被揭開、剝去、還原、定格。

定格為那個原來熟悉的父親。

“爸爸!”我一躍而起,高興極了。

“信上說是這幾天回來,我就每天到村口上打望。今天看見有人坐在石頭上,可是不敢認。哈哈,果然是!太好了,太好了。”父親說著,抄起筐子就領我回家。沿著滿是殘雪和牛糞的村子,一直走出去,離村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正冒出筆直的灰白炊煙。

樸素的柴門院落,孤獨的土坯泥屋,在乍暖猶寒的天氣裡默默升空的煙縷,我的腳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移動著,跟著父親,像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的某一天一樣,朝著那裡不知不覺地走過去。

我對這座陌生的屋子充滿了信賴。這就是這個寒冷的世間惟一可以讓我得到溫暖的地方。這沒錯兒,父親不會錯。這就是家,家就是父親居住的地方。無論這地方被安置在哪兒,是石家莊還是北京,是烏魯木齊還是吉木薩爾,我都將跟隨它,尋找它。無論它是樓房地板還是土屋柴門,我都用不著敲門,用不著徵求主人的意見,我有權不看任何人的臉色,睡覺、吃飯!

我父親就這麼一邊拎著筐子朝前走,一邊扭回頭來和我說話:“村幹部給調換了一家上山挖煤的人的空房,借給咱們暫住,條件好多啦!”我跟著他,看著他的背,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納悶、奇怪。

  人的這一輩子是怎麼過都能過去的,什麼樣的命運都能接受,什麼樣的生活都能適應。但有個前提,就是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思想,誰有獨立的思想了,誰先絕望!就說父親吧,這個1938年的決死隊員,這個1950年準備出國的外交官,打過別人的右派,反過自己的右傾,一輩子對黨忠誠得沒話說了,結果倒給開除了黨籍,發配到這地方安家落戶來了……這可稱是對忠誠的最好報應,當然也是對愚忠的應得懲罰。不過他不忠又怎麼辦呢?鐵打的江山無縫可鑽。

父親是一個普通的人。所謂普通人就是那些沒有力量支配現實社會的人,就是隻能受現實社會的各種力量支配的人。這類人的一個最突出的共同特點就是,首先在思想上接受現實主導思想的指導和教化。相信報紙,相信宣傳,堅信領導者的品格和諾言,篤信巨手所指的方向。而這,正是人生全部失敗的根源。

多少年來,我總是力圖以不含偏見的立場來認識父親,解釋他的行為,總結他的一生。結果我發現,根本不可能。我總是由於他在現實中的失敗而低估他,而忽視了他作為一個人在本質上具有的優秀品質。我無法認清自己的父親,誰叫我是他的兒子呢?看著眼前的這個提筐子的人,我就想起少年時在機關院裡與一群頑童舞槍弄棍鏖戰正酣時,突然出現在樓前怒喝我為“瘋狗”的人;想起星期天逼我幫他沖洗全家無窮無盡的衣物,水寒刺骨,手凍通紅,那個不把最後一點肥皂沫衝淨決不善罷甘休的人;還想起那個原先穿軍官制服爾後穿中山裝幹部服最後又穿上農民黑棉祆的人;而且想起曾經風采翩翩然後神態莊重終於蒼老迷惘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父親……我看到,從說話的聲音到走路的姿勢,還有身材和五官,還有習性和靈魂,我都酷似他。我悲哀地發現,無論是成功或是失敗,無論社會環境是有利還是不利,我都擺脫不了他給我的模式,擺脫不了他對我一生注入的遺傳基因。

我將一天比一天地趨近他,越來越酷似他,直到有一天,徹底成為另一個他。

新陳代謝,世道迴圈,如此而已。

所有的新葉和新花,都不過是上一代的花葉在新的季節裡的翻版罷了。覺得新鮮,那不過只是“覺得”。

……就這樣,我已經遠遠望見柴門外站著一個又瘦又矮的女人。那就是父親的妻子,我的母親。母親也望著,朝我們走過來,一邊走,一邊用她的手擦眼睛。待到走近,她只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就哭起來。

在早春無望的寒冷薄暮中,母親的哭聲使人心碎,並且使碎了的心漸漸凝固成一塊水泥疙瘩樣的硬。

漫長的冬天使母親的頭髮變得灰白,炊煙般在冷風和哭聲裡飄散,在多皺的額頂紛披;  

  而母親又是那樣瘦小,那樣善良。

  這不是逼著這位瘦小女人的兒子懷恨在心嗎?我想,我們雖然四散他鄉,無立錐之地,卻在默默忍耐中滋長著仇恨;仇恨像卵石一樣,暗藏在心裡,總有一天伺機報復這冷酷的一切!不信,你等著。

我似乎很平靜地笑著,卻本能警覺地回過頭來,環顧了一下週圍:空無一人,只有野地裡淒涼的枯樹,向空中伸出無望的指爪。只需要一眼,我就把這景象記住了,再不會忘。

當我走進家門的一瞬間,我聽到,黑暗像幕布一樣,“唰——”在背後驟然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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