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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不得一點掉以輕心 閆紅:活在底層

閆紅:活在底層,容不得一點掉以輕心

並不是成為官N代就能高枕無憂,比如賈政,作為次子,原本襲官希望不大,

打算好好學習,自我奮鬥。

但皇上體恤先臣,額外賜了他一個主事之銜,正六品的公務員,不必再受寒窗之苦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榮國府的窮親戚賈芸就沒有,他就是賈氏一路開花散葉中,逐漸被邊緣化的那些人,更衰的是,他爹也早早死了,沒有給他留下什麼。

寡母倒還使著一個小丫鬟,但那年月,勞動力低廉,有的是生下兒女養活不起的窮人,價碼自然就上不去。

第一次出現在讀者面前時,賈芸就是這樣一個兩手空空的年輕人。

他十八九歲,急需找份工作,往小裡說他要養活自己和老母,往大里說他要重振家業。

好在背靠大樹好乘涼,住在皇城根下的劉姥姥都能想到去榮國府拔根寒毛,賈氏族人近水樓臺,早就把到榮寧二府尋個生計,當成自己天然的權利。

但是即便榮寧二府家大業大,架不住子弟族人,狼多肉少,少不得要比拼資源。

有人拼爹乃至於拼爺爺,比如賈瑞。

他不學無術,又貪便宜沒行止,走哪兒都不招人待見。

但他爺爺賈代儒年高有德,主掌私塾,賈瑞理所當然地擁有了對私塾的臨時管理權。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過於胡鬧,把自己給作死了,不難在私塾中混口飯吃。

有的拼娘,比如賈芹,他媽周氏一向將鳳姐敷衍得很好,關鍵時刻張下嘴,不難跟鳳姐討個差事。

還有的拼自身,比如賈薔,他“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賈珍對他十分“溺愛”,賈蓉跟他也“最相親厚”——這就有點奇怪了。

賈珍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賈蓉動不動都跟“審賊”似的,挖起牆根來毫不手軟,

為何對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竟至於“溺愛”?

賈蓉對於他人,無論是賈璉鳳姐,還是他親爹都毫無心肝,

怎麼會跟這個賈薔兄友弟恭?

更怪的是,“寧國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有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立門戶過活去了”。

曹公用了“造言誹謗”“詬誶謠諑”的字眼,好像這賈薔是朵出汙泥而不染的白蓮花。但是,我們知道,寧國府的“流言”,十有八九可以坐實,那麼這些“流言”是真是假,您也可以自行判斷了。

至於說賈薔一個男孩子,能讓賈珍父子佔到什麼便宜?

看看《紅樓夢》裡,同性之性幾乎是家常便飯,賈璉勾搭上多姑娘之前,都拿“清俊的小廝敗火”,就不難想象,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的賈薔,倚仗的是怎樣的原始資本。

這些資源,賈芸一概沒有,他早就沒了爹,他娘也沒周氏那麼能征善戰,至於他自身,雖然“生得著實斯文清秀”,但一則未必有機緣,二則他畢竟有寡母守護成長,不見得就能豁得出去。

沒有近道可抄,那路,就得他自己一步步地走。

也是機緣湊巧,榮國府弄了個大專案,權且叫做“省親工程”。

賈薔捷足先登,借賈蓉鳳姐之力,拿下最肥的一塊,到江南採買小戲子,先支了三萬兩銀子的工程款。

剩下的,雖然是些殘羹冷炙,卻依然為族中子弟覬覦,賈芸也在其中。

他想分一杯羹,就要找個領路人,他先搭上的是賈璉。

看上去沒毛病,賈赦賈政都不怎麼管事,賈璉實權在握。

況且他為人和氣,一向同情弱勢群體,跟他打交道應當不太難,也不需要太多成本。

賈璉盤算著把管家廟的差事給賈芸,只要跟賈政彙報一下即可。

偏偏斜刺裡殺出個賈芹來,就是他媽在鳳姐跟前很會來事兒的那位,鳳姐是要面子的人,當然得把這娘倆的事兒搞定。賈璉惦記著晚上能“改個樣兒”,就顧不上賈芸了——哀哉,威風凜凜如鳳姐,也有以性資源換取權力的時刻,而賈璉看似只是讓了鳳姐一步,兩人之間的權力轉換,也在閨房嬉笑中悄然完成。

這內情,賈芸當然無從得知,以他的身份處境,他是那個只能等訊息的人。賈璉連腹稿都不用打,直接告訴他那差事被鳳姐替賈芹搶了去。

賈璉手中資源川流不息,總能給賈芸弄個差事。賈芸的處境,卻使他感覺“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容不得半點掉以輕心。

所以,賈璉是輕描淡寫,賈芸聽了,卻半晌無語。

這“半晌”裡,他的內心當是翻江倒海,說出口的,是這樣一句話:“既是這樣,我就等著吧,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賈璉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提他做什麼,我哪裡有這些工夫說這些閒話呢” ,轉身就回屋準備明天的事兒去了,都懶得知道賈芸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你手中有足夠的資源,你就能舉重若輕,別人的想法,對你來說無足重輕。

反之,如若你匱乏又有所求,對方的所言,就一字千鈞,你須得把自己變成一臺高敏感度的儀器,從字縫裡尋找有用的資訊。現在,賈芸正是這樣一臺儀器,他已經判斷出,在榮國府,賈璉是個空架子,實權掌握在鳳姐手中。

他想改換門庭了,需要隱匿這次行蹤,拉開和賈璉的距離,讓鳳姐感覺到,這個人雖然曾求過賈璉,現在完全投奔了自己。否則,鳳姐即便看著賈璉的面子幫他,終究隔了一層,不會太用力。

二來,賈芸也不想顯得太猴急。

求人矮三分,過於急迫地求人,矮的就不只是三分。

大多數人都不想幫助匍匐在地上的人,低眉折腰,也有個限度。

踩穩了這一步,賈芸才去走下一步,這下一步該怎麼走,你去問賈寶玉,哪怕是家道中落之後的賈寶玉,他都未必知道,雖然,這條路就在那裡,貌似人人都知道。

這條路就是行賄。

歷史已經雄辯地證明,許多情況下,行賄都是捷徑,據說和人類智商最為接近的大猩猩,經訓練知道金錢的妙處之後,都會做兩件事,一是錢色交易,二是行賄。

但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總是顧慮多多,擔心自身失格,也怕對方忽然翻臉:“請你尊重我”,可是如果有人想收買他們,他們也許並沒有那麼激烈。

賈芸的底層出身,恰好讓他沒這麼多彎彎繞,更能直奔要害。

他離開榮國府,一個人走在路上,默默思量,他可以為鳳姐做點什麼。

送錢效果最好,或者古玩玉器高檔菸酒這種硬通貨,但這些,賈芸第一送不起,第二他謀的事情用不著放那麼大的招,他必須花小錢辦大事,錢不夠,智商湊。

他想到了他舅舅卜世仁的香料鋪子,他以前沒怎麼跟舅舅張過口,以為在他舅舅面前有足夠的信用。但卜世仁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先說自家鋪子才立了不許賒欠的規矩,而且也沒有這些香料,接著就劈頭蓋臉地數落他。

在卜世仁的嘴裡,賈芸沒有主見,不知道好歹,沒有算計,立不起來,不像賈芹那麼能幹……老天,他說的這是賈芸嗎?

但也許,這就是他眼中的賈芸。

人們喜歡妖魔化窮親戚,放大他們的無能以及所謂的道德缺陷,這樣拒絕他們的求助時,就能更加理直氣壯。不幸的是,求援者處於弱勢地位,無力識別這種色厲內荏,會以為自己真的問題多多,羞愧而去,一蹶不振。

賈芸卻不是個吃素的,他帶著笑,指出他父親去世時他還不懂事,喪事是幾個舅舅料理的,他手裡沒有落下什麼——我總懷疑這句話暗示他舅舅們侵吞了他的家產。

其次,他說,他也沒怎麼叨擾過舅舅們,找他們要過任何東西。

他回覆得很有力,但也沒有用,他舅舅照樣不肯幫他,舅媽連飯都不願意留。

一直很沉得住氣的賈芸,終於負氣而去,低著頭只顧走,一頭撞到一個醉漢身上。

這人就是《紅樓夢》裡出場不多但人氣極旺的醉金剛倪二。

關於兩人的這段交集,書中著墨不多,卻在千把字之間,寫盡人性幽微。

書中說這倪二是個潑皮,放高利貸的,平時混跡於賭場,專管打架吃酒,放現在,估計就是那種左青龍右白虎大金鍊子小手錶的黑道大哥。

這天他過得和往常一樣,索了利錢,吃酒歸來,被賈芸撞上了,掄拳就要打,便聽賈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

倪二聽見熟人的聲音,將醉眼睜開,見是賈芸,才“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哪裡去?’”

聽聽這口氣,多麼和善,剛才被他索債的人若是聽到了,會不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倪二不但溫和,還仗義,聽說賈芸受了氣,就要替他出氣,聲稱“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鄰居,管叫他家破人亡。”

知道得罪賈芸的是他舅舅,倪二不好再罵,卻當即表示:

不用愁煩,我這裡你有錢,你拿去用,我不要你的利息。

賈芸與倪二

看上去,這位倪二像是《水滸傳》裡的李逵、《三國演義》裡的張飛一類的人物,魯而俠。

這類人物向來討喜,一則忠誠,二則這忠誠似乎因為智商不夠,讓人能夠放鬆而愉悅。要是在這類小說裡,賈芸接下來就應該跟倪二八拜成交了。

但賈芸的感覺卻不同,他不相信無緣無故的愛,不相信無緣無故的慷慨,擔心倪二是“醉中慷慨”,是臨時的、突發的,有有效期的,更擔心他明天加倍要利息。

這亦是與生活實打實地碰撞出來的經驗。王維可以“相逢意義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那是因為他天資過人,運氣不壞,總是被人溫柔相待,他有餘地有資本承擔不設防的風險。賈芸不能,他本錢太少底子太薄,容不得一點行差踏錯,也不可以為片刻錯覺買單。

如果你當時站在賈芸旁邊,也許能聽到他的大腦如同電腦主機飛快運轉,幾句話之間,他已經走一步看三步地想到“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確定這風險可控,這才接受倪二的援助。但接下來還是“一直走到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稱一稱”,數額正如倪二所言,他才放下心來,“心下越發歡喜”。

這個賈芸,是不是太雞賊了?

是不是有點辜負倪二的一片好心?

倒也不是,他對倪二的猜測,是建立在倪二的常態上的,倪二這一刻在他面前的表現,卻是非常態的。

倪二自己也說了,他就是個潑皮,借給別人錢,就圖個利息,那麼他為什麼不要賈芸的利錢,甚至願意冒著無法收回成本的風險呢?我們且看倪二怎麼說:

“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

這段話有兩個資訊:第一,在倪二眼裡,賈芸是個有身份的人,第二,賈芸從未跟他借過錢。

賈芸有什麼身份?

沒落的賈氏後人而已,但是這身份,讓倪二這種真正的草根肅然起敬,就像劉備靠著“劉皇叔”的身份,也能圈到資源一樣。

當然,如果賈芸不珍惜這個身份,三不五時地找他借個錢,這貴族後裔的光環也就沒了,賈芸看上去隨和,內裡卻是自矜的,自重也是一種積蓄,關鍵時沒準就能變現。

所以,請不要因為賈芸的投機鑽營就看輕了他,不要因為他認寶玉為父親,就以為他是奸猾之徒,生計所迫,難免低頭,這與道德無關。

而賈芸這一日受盡各種艱難,到家在母親面前隻字不提,讓她能夠繼續怡然地坐在炕上拈線,就與讓母親去賣老臉的賈芹有云泥之別。

後四十回續作者寫他成了出賣巧姐的“奸兄”,我總覺得不大可能。

賈芸與賈寶玉

一夜休息,賈芸再次出發,去大香鋪裡買了冰片麝香,又來到榮國府,在門口等到了鳳姐。

從賈璉那裡轉投鳳姐,賈芸處理得行雲流水。從賈璉的隻言片語裡,他已經知道鳳姐的強勢,他贊她能幹,卻轉託老母所言,這恭維轉了個彎就沒那麼露骨,不至於讓鳳姐有被晚輩背後評頭論足的不快,聽得鳳姐滿臉是笑。

話題自然轉到他備好的禮物上,鳳姐原本就準備採買冰麝,這禮物送到了心坎上。

賈芸說這香料是朋友分送他的,也是聰明,有的送禮人不管禮物輕重,先把送禮這件事搞得很沉重,搞得別人覺得收了就負有天大的責任,只好做兩袖清風狀,攆出去了事。

但鳳姐怕他覺得自己貪這點東西,小看了自己,並沒有立即允他差事。

賈芸心中著急,面子上依然淡定,又等了一日,再來榮國府門口,與鳳姐“邂逅”,鳳姐笑嗔他在自己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

賈芸回覆得也直接:“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這話也說到鳳姐的心坎上,她就是要人知道她比賈璉說話算數,鳳姐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

賈芸與鳳姐

就這麼著,賈芸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差事,去大觀園種樹種花。

他“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

賈芸母親的歡喜裡有欣慰,賈芸的歡喜則多一點放鬆吧,這兩三日之間,他輾轉於榮國府舅舅店鋪家中各處,有時疾步流星,有時耐心等候,隨時揣摩對方的言外之意,迅速做出下一決定,他警覺、緊繃、步步為營,巧妙逢迎,所費心力,不亞於一場征伐。

沒辦法,無產者想要打撈第一桶金,即使是這樣包含各項成本的二百兩銀子,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俠義、慷慨、高蹈於他,是傳說,也非他可以覬覦之物。

賈芸是劉姥姥的另外一個版本,他的生存狀態,與他遇見的榮國府諸位,比如賈璉鳳姐形成對照。

在這中間,曹公還特地穿插了他和寶玉一場碰撞,種種細節,逼真而又滑稽,是曹公毫不客氣的自省和自嘲,頗有可玩味處,這些,將放在另外一篇文章裡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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