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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鸞的自述 紅樓夢

那一年是老太太的八旬大壽,我隨母親進了榮國府拜壽。

紅樓夢:喜鸞的自述

雖說我父親也是賈府文字輩,可是哪能如賈府大老爺、二老爺一般為官作宰的?不過是守著小小的產業過活罷了。更加上父親因幼時家中頗過得去,並不懂得經營,及至到了後來,家中漸漸地艱難起來。母親每每嘆息:“皆因你父親不懂經營之道,家裡又沒有別的進項,以至於咱們這大家之後反倒不如了小家子的殷實。”

我知道她是有感而發。近來哥哥的親事頗令她煩惱:小門小戶的姑娘她看不上,略有點根基的又嫌我們家窮。因此,近來一年光景,竟是高不成低不就。母親偶爾發發牢騷,我便也聽熟了。好在素日裡母親與榮國府的管家奶奶——我們叫璉二嫂子的,還有一點交情,她也肯看顧我們一些,哥哥賈勉強在族裡得個差事,倒也罷了。

一、貧家女偶結富家緣

話說老太太八旬大壽,是闔族裡一件大事。聽哥哥說,那政老爺與赦老爺等商議,從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二府兩處齊開盛宴,從皇親駙馬到公主王妃,從王公大員到親戚朋友,那熱鬧繁華不可勝數。而我們,要等到初四方得入宴呢——那日正是闔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

那年我正是十五歲。母親早備下幾樣壽禮,頭一天便囑咐我穿幾樣顏色好衣衫,老太太的好日子,要打扮得喜興些才是。再則,她老人家最喜歡貌美嘴巧的女孩兒,現家裡三個孫女,一個外孫女,都是難得的好呢。我們雖窮,到底是親戚,既去祝壽,規矩禮數自是不能差的。

我懂母親的意思。母親自來疼我,總是誇讚我長得好,行事也體面,要不是家道中落,怎麼也得嫁入豪宅大院方才風光一世,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母親是個要強的人,我雖不能與她爭光,到底不能給她丟臉。所以不用母親費心,我那日便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那日出門,母親對我讚不絕口,直說這淺紅的襖兒,蜜色的裙兒,越發襯得我膚色勝雪,眉目如畫。我抿嘴一笑,心道:“便是老太太不對我另眼相待,也縱不能被四姐兒比下去了。”四姐兒也是族中的親戚,也有個哥哥,喚作賈瓊的。這四姐兒大我一歲,容貌性格都好,人見了也要讚一聲的。

那日一早,闔族中人到齊,坐了席,開了戲。老太太只便衣常妝出來,坐在那高高的堂上受禮。只見那當中另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老太太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俱是一色的小矮凳。

只見那小矮凳上倒圍繞了六七個女孩兒,一個個打扮得鶯慚燕妒,桃羞杏讓。果然,老太太最喜孫女,這樣的場合,也是孫女們近身陪伴著。這幾個女孩偏都與我年紀相仿,其中三個的穿著顏色、樣式一模一樣,就連珠釵釧環皆是相同的。我暗想,這定是老太太的三個孫女了。

原本,賈府有四位小姐,大小姐元春早已入宮多年,前年還封了貴妃的。也是那一年,賈府蓋下省親別墅,迎了貴妃歸省,那聲勢之浩大,現如今提起來仍讓人咂舌。我倒是不關心那貴妃省親的事體,只是曾聽哥哥提起過,那座省親別墅後來被貴妃娘娘賜予了“大觀園”的名號,貴妃同時下旨,令賈府的姑娘們搬進園子裡去住——那可是神仙府第一般的所在。那幾年傳說,為了蓋這個園子,賈府的銀子花得如流水樣的。同為妙齡少女,我打心眼裡羨慕起那幾位住在大觀園的女孩子來。

正想著,母親推了我一把,我忙回過神來,磕頭給老太太拜壽:“老祖宗金安!喜鸞給老祖宗拜壽,願您福如東海,日月昌明;松鶴長春,春秋不老。增壽增福增富貴,添光添彩添吉祥!”

說完,奉上我親手做的兩樣針線。老太太聽了,樂得合不攏嘴,直誇道:“好個伶俐的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來,坐到我跟前來。”我抿嘴一笑,便大大方方坐了過來。同時,老太太亦叫上了四姐兒過來同坐,我倆算相熟,彼此相視一笑。

二、門檻高隱祕是非多

卻看見寶玉在榻上腳下,與老太太捶腿。這寶玉便是賈府銜玉而生的公子,政老爺的二公子。因大公子早夭,寶玉被老太太捧在手心裡,儼然掌上明珠。政老爺雖因其不愛讀書,每每不喜,但這寶玉生得如寶似玉,說話行事最是和氣,待姐妹們是極好的。

閒言少敘。老太太依次受過禮,又見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放了生。又焚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臺,我與四姐兒已與寶玉並賈府的姐妹們混熟了。老太太進來休息,命眾人取便。

這還不算,因叫璉二嫂子留下我與四姐兒玩兩日再去。不知四姐兒怎麼著,我反正是心花怒放,這竟是生平第一件暢快之事,於是仍與姐妹們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璉二嫂子自與我母親說了,我母親也歡喜得了不得,不在話下。

這璉二嫂子,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之人。可是那日夜間,我分明見她回老太太話兒時,眼睛腫腫的,好像哭過一般。老太太的大丫鬟名喚鴛鴦的過來只管盯著她瞧,引得老太太把璉二嫂子叫過來,也覷著眼看。

璉二嫂子笑稱揉腫了,並沒有人給她氣受,況且老太太的好日子,縱然受了氣,也不敢哭。老太太便丟過手,留她與東府的珍大嫂子一起吃飯,又叫我與四姐兒來跟她二人吃。吃畢,還叫我們與二位嫂子一起揀佛豆。兩個姑子也在,與老太太說些佛家的因果善事,老太太只歪著聽。我們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子,然後一個一個地揀在笸籮裡。每揀一個,念一聲佛,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

晚間人散時,鴛鴦來回老太太話。這個鴛鴦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打扮與別的丫鬟不同,說話行事也與別個不同。原來這是自幼由老太太調教出來的管事大丫鬟,看她的氣度胸襟,竟是讓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姑娘自嘆不如的。怪不得人家說“相府丫鬟七品官”,今日,我也算見識了。

正在感慨間,這鴛鴦卻回老太太說,原來璉二嫂子還是哭來著,卻是因為她婆婆邢夫人素日對她不滿,專挑這個時節為難她,當眾給她沒臉。我吃了一驚,如此精明能幹、八面玲瓏的璉二奶奶,在婆婆面前卻討不著一點好。這也罷了,還要當眾給沒臉,這侯門的少奶奶,原來也不好做呢。好在老太太一片心向著璉二嫂子,知道她受了委屈。

正說著,來了個姑娘,卻是寶琴。這寶琴呢,並不是賈府的姑娘,也是親戚。因二太太的妹子薛姨媽早年進京投奔了賈府來,這些年攜了一雙兒女在賈府寄居。這寶琴是薛姨媽的侄女,近來進京來奔薛姨媽,因合了老太太的眼緣,竟比薛姨媽的女兒寶釵更得寵了。我冷眼打量著寶琴,這姑娘年紀雖小,卻是貌美如花,活潑喜人。

因老太太問起她從何處來,她說:“從林姐姐的屋子裡來。”老太太便出了一會神,喚來一個婆子道:“到園裡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裡的姑娘是一樣。大家照看精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小瞧了她們,我聽見可不依。”

婆子應了剛要走,鴛鴦卻道:“我說去吧。他們哪裡聽她的話!”說著,帶了我與四姐兒一徑往園子裡來了。我路上暗想,老太太也是想得到,八十歲的人了,難得這樣精明妥帖。再則,寶琴說的“林姐姐”,可不就是老太太的外孫女林黛玉嗎?

三、大廈傾家亡群芳散

這林姑娘沒了父母,自幼是老太太接來撫養至今,年紀與我不相上下,模樣竟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只是為人冷冷清清,不大喜歡與人言語。寶玉與她青梅竹馬,最是親厚。那老太太是否從外孫女身上想到了我與四姐兩個?還是那林姑娘初來乍到時,亦被下人小瞧過?唉唉,果然這大家子的是非也多!

正想著,已到了稻香村。這是珠大嫂子的屋子。珠大嫂子呢,便是二老爺與二夫人先頭大公子賈珠的媳婦。跟璉二嫂子不同,這個珠大嫂子,為人最是平和,因是寡婦,只管教姑娘們做做針線、讀讀書,不管家中事務的。

不想,珠大嫂子不在,丫鬟說都在三姑娘屋子裡。於是,我們便又到了三姑娘處。鴛鴦果然是大丫鬟中的第一人,見她到了,姑娘們都讓座。坐下後,她便將老太太的吩咐說了一遍,珠大嫂子忙把各處的頭兒都喚了來,細細囑咐了。

鴛鴦也不馬上離去,而是跟大家閒聊起來。言語間,感嘆了“鳳丫頭”不易,看樣子二人私交卻是不錯的。話音一轉,說到三姑娘身上,原來老太太疼三姑娘,背地裡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抱怨。三姑娘與別的姑娘不同,只一笑道:“糊塗人多!哪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的人家,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的煩難,更厲害。”

我一聽,這話倒像是說給我聽的,可是我這寒素人家的女孩兒,吃穿用度還比不上她們的丫鬟呢,這其中的辛酸苦辣她又如何得知?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母親賠著小心時常與低自己一輩的璉二奶奶周旋,哥哥也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錯。這些,三姑娘怕是從來不曾體會的呢。

正想著,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此言一出,珍大嫂子便刺他,“一點後事不慮”,他便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這下大家一起來笑他說呆話、瘋話。寶玉仍笑,“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

不知為何,寶玉這番話,倒是正撞在我的心坎上,我於是衝口而出:“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裡的姐姐妹妹果然都出了閣,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未等寶玉說話,珠大嫂子等人竟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嫁的?你這話哄誰呢!”一席話說得我低了頭。

可我心裡並不服氣。寶玉的話雖呆傻,也不無道理。人生在世,既然有了富貴尊榮,又何必羨慕我們這等小門小戶?從我家說起,母親嫁給父親之時,還仗著祖上的虛名兒,頗過得去。可是漸漸地出多進少,父親、哥哥又沒個功名,累得母親日夜憂愁……

接下來的幾日,我在這“神仙府邸”玩得樂不思蜀。若能常留在這裡,便不嫁人又有何妨?只可惜,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家去時,老太太、太太各自給了些賞賜,姐妹們也送了些小玩意兒,我也算與母親掙了臉。雖戀戀不捨,我也深知,那並不是我的去處,能留下玩幾日,開了眼界,也是沒白去一場。

年下,我哥哥也終於定下一門親事。姑娘家還算殷實,人據說也是知書達理的。母親、哥哥俱是歡喜,父親只顧自己遊逛喝茶,並不上心。為了哥哥娶親,我與母親忙碌起來,母親久已不去賈府。等哥哥娶了嫂子過門,母親便開始操持我的親事。我雖害羞,可也留意母親與媒人的話兒。我心知,母親向來疼我,斷不捨得胡亂把我輕許了人家。

終於,母親竭盡所能,為我選定了婆家。我出嫁那天,母親將我打扮得明豔照人,囑我要好好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轎子從榮國府街前經過時,我心下黯然。那座美妙的大觀園,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們,她們也要相繼離開吧?

聽說二姑娘迎春已經出嫁了,寶琴也是有了人家的。不知那個冷冷清清的林姑娘,最終會嫁入哪家?也不知道寶玉最終會娶了誰呢?那日裡說的“呆話”可曾有人記起?我如今坐在這轎子裡,心卻嚮往著那個園子,彷彿一場美夢,我遲遲不肯醒來。

第二年,我已生下兒子,日子倒也從容。賈府卻被抄了家,大觀園也被封了。好在我們家是旁系支脈,不曾獲罪。賈家是一敗塗地,樹倒猢猻散。貴妃娘娘死了,老爺們革職問罪,老太太死了,那個不慮後事的寶玉,竟然出家了,璉二奶奶更是死狀悽慘,餘者不必多說。

母親感慨道,這麼個煊赫的大廈,竟然轉瞬間坍塌。倒不如我們這小門小戶了,雖寒素些,到底平安喜樂。我心內一動,這話,賈府三姑娘不是也說過麼?而三姑娘,早在抄家前就被迫遠嫁藩王,名為王妃,實為和親。

大觀園,是我青春少女時代的一個夢。許多年以後,我仍舊在夢裡見過它。它還是那樣地富麗堂皇,又是那樣的不真實,讓我疑心,我是否真的曾經到過那裡……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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